咨询结束五年之后，我收到她来自大洋彼岸的消息：

跟Z结婚以后，我终于到了他所在的国家。

他对我很好，我们彼此相爱，互相尊重，过去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。我们一起经营一家中餐馆，餐馆生意不错，我们生活得充实而平静，还结交了一些朋友，朋友们给了我们很多帮助。我对现在拥有的一切心怀感恩，这在过去是想都不敢想的生活......这几年我经常想起您，如果没有您，我不知道我会过成什么样子。我一直记得您说过的话，慢慢都会好起来的。这次我要跟您分享一个天大的好消息，我已经怀孕四个月了。本来刚怀孕时就想告诉您的，但老公说最好按老家的风俗，等胎位稳定了再公布这个消息。

我一直在关注您公众号的文章，甚至暗暗希望能在里边看到我的影子，也许是担心您会忘了我吧。其实如果您愿意，可以写一写我的故事......

我由衷地为她高兴，这真的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。

曾经我也想过写她的故事。疫情以来，有时看到满大街戴口罩的人，我时常会想起她，想起第一次咨询时，她就戴着神秘的面纱。

五年前，她预约咨询时，跟助理提出两点要求：一、想晚上咨询，二、她要戴着面纱来咨询。

本来想拒绝的，因为不想晚上工作，但第二点又让我有些好奇，什么样的人需要戴面纱来做咨询呢？

我好奇这背后会有什么样的故事。

第一次见面，她果然戴着面纱，只露出一双眼睛。虽然看不清她的脸，但她的眼神、身材、衣着，都让人感觉不是一般的女子。

咨询前，我先跟她强调保密原则。

她说：真的什么都能保密吗？万一我想害人呢，您也能保密吗？

没想到她如此直接，我说：你说的害人是指什么？

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，却突然问道：假如有人伤害了你，你会想去复仇吗？

我说：这个问题一时很难回答。但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，你觉得什么样的伤害会让人产生复仇的想法？

她说：像我这样，白天不敢出门，晚上出门也要遮遮掩掩，都一年多了，不敢正大光明见人，您觉得这个伤害小吗？

我说：你受到了什么伤害？

她冷笑一声：对女人来说最可怕的伤害。我被毁容了。

我一下子愣住了，她也不再说话，我们沉默了几分钟。

她先打破沉默：我也不藏着掖着了，既然来找您，就开门见山吧。

几年前，她从老家来北京打工，在一家公司工作期间，跟老板好上了。老板给她租了房子，两个人悄悄同居了。

去年，老板的妻子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，纠结了一帮人，突然找上门来，把她和老板堵在房子里。她们先控制了老板，然后一群人围着她拳打脚踢，她拼命反抗，却被死死摁在地上，老板的妻子拿着刀片在她脸上一通乱划，她发出惨叫声，却叫天天不应，叫地地不灵，后来她晕厥了。

等她醒过来的时候，已经躺在医院里。

她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找镜子，但所有的人都不让她照镜子。她知道自己的脸肯定伤得不轻，但没想到严重到完全无法接受，当她终于从一面镜子里看到自己，吓得失声尖叫，她说她好象看到了一个鬼。

我听得心惊肉跳，她却比较镇定，也许时间很久、有些麻木的缘故。但她的眼圈红了，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愤怒。

我问她现在来咨询，希望获得什么样的帮助。

她说：我想报仇。我要把我遭受的一切统统还给她，让她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。

我问：她是谁？你想怎么做？

她咬牙切齿：那个毁我容的泼妇。她太丑了，不值得去毁她。我要毁掉她的女儿，她漂亮的女儿，我要让她们一家永远活在痛苦中。

她告诉我，这一年里她一直在谋划这件事，她跟踪了那个上高中的女孩，踩准了路线和时间点。她说她不会用刀片，那样操作难度大，容易暴露自己。她要用最简单最快捷的方式：泼硫酸，泼完就跑。

当她说出这些话，我的后背顿时凉飕飕的。

我说：谢谢你对我的信任。看来你都计划好了，你告诉我的目的是什么呢？

她说：我太恨了，恨得吃不下，睡不着，浑身像火在烧。这个仇我必须报。在报仇之前，我想找人谈谈这些事情，万一以后我发生意外，我怕没有人知道真相，我家里人也不知道我的死活。

我问：你和家里人关系怎么样？

她说：很冷漠吧。我都好几年没回家了。

因为想讲的事情太多，情绪也不稳定，她提出一周咨询两次。

我很快知道过去一年她的生活状态。

被毁容后，她和老板还是在一起同居。

如果说以前是暗中同居，后来就变成公开同居了。之所以有这样的变化，是因为老板在她和妻子之间做了工作：对她是安抚，老板提出从金钱上给予补偿，同时积极为她治疗，不惜重金整容修复，前提是不许报警，不许伤害他的妻子和家人；对妻子，老板则采用了恫吓的方式，说她犯法了，他好不容易劝说情人不去告她。如果她再没完没了地闹腾，她可能要进监狱坐牢，他还要跟她离婚。他妻子自知理亏，从此再也不管他的事情。

如此一来，双方竟相安无事。

她说，老板没有抛弃她，也没有嫌弃她，这对她是一个很大的心理安慰。

当然，正因为他一直对她很好，尽心尽力为她治疗，才使她的复仇计划一次次搁浅。她知道女儿是他的命根子，她不敢真的和他翻脸，怕他以后再也不管她了。

多次咨询后，她激烈的情绪渐趋平缓，虽然仍会提到复仇的事情，但态度已经有所松动，没有之前那么强硬了。

她关注的方向，逐渐转向对自己今后生活的担忧。

她想跟老板结婚，但知道这是不可能的。如果不结婚，一辈子同居，她又很不甘心，同时也很恐惧，恐惧离开他以后的生活失去保障。虽然她还很年轻，但毁了容，不能正常工作，没有归属感，令她非常焦虑，害怕自己活不下去。

她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农村家庭，虽然她是家里最优秀的孩子，但父母对女孩儿的轻视和贬损，让她骨子里非常自卑，她认为自己什么都不好，自我价值感较低。因为讨厌自己的原生家庭，大学毕业后，她放弃在当地找工作，和初恋男友一起到北京打拼。

她不愿过多谈论前男友，偶尔提起来，会流露出内疚。她和男友是彼此的初恋，两个人原本很相爱，但在现实生活的压力面前，感情变得越来越脆弱。他们经常为钱吵架，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，吵来吵去，把这段感情也给吵没了。

老板追求她的时候，正是她和男友冷战的时候。

她说如果没有老板，她和男友也不一定能走下去。

毁容事件发生后，她曾经有一个想法，觉得自己先背叛了男友，毁容会不会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呢。

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情，让她再次陷入崩溃中。

她发现她惟一可依赖的人，那个老板，在她和妻子之外，竟然还有一个家，还有一个相好的女人。

发现这个秘密之后，她气得又哭又喊，跟老板大闹了一场。她砸了很多东西，要不是他跑得快，一个茶杯就要砸中他的脑袋。他气急败坏，骂她是泼妇，说她不是他老婆，没资格跟他闹。

那一刻，她终于理解了当初他妻子的愤怒和失控。她暴怒抓狂的样子，跟他妻子何其相似。

这一次发作，使她和老板的关系开始恶化。

就像之前和她同居被妻子发现，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一样，他对她也无所顾忌了。他经常借故不回去，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。她很慌，开始服软、低头认错，但当他真的回来，她又忍不住冲他发脾气，两个人经常吵架，吵完他就走。然后她再把他哄回来，再吵架，他再次离开，形成了恶性循环。

她没想到情势变得如此复杂，又伤心绝望，又非常愤怒。

她又想到了复仇，想报复老板和他女儿。

我好奇她没有把那个亲手伤害她的女人列入仇人名单，她说：她跟我一样可怜。伤害她最爱的人，就是对她的惩罚。

她设想了种种报仇的方式，每天茶饭不思，被各种极端的念头搅动得坐立不安。

我觉察到自己的隐忧，我担心她真的会去伤害那个无辜的女孩儿。有一次咨询时，我实在忍不住了，指出她不应该伤害无辜的人。

她先是大发雷霆，指责我根本不理解她，继而悲愤交加，嚎啕痛哭。

那是她第一次在咨询室里大哭，我没有劝她，任她哭个够。

等她哭完，咨询时间也到了。她一句话不说，起身离去。

我以为她不会来了。到了约定时间，她又出现了。

她平静了许多。

她说上次回去后，她左思右想，认为我说得有道理，她不该伤害无辜的人，如果逞一时之快，真的伤害了他人，也等于伤害了自己（承担法律责任）。

她说：何况我马上又要做修复手术了。

一提到手术，她眼睛里一下子有了亮光。

这道亮光让我意识到，对未来，她心里还有很多渴望。

她说经过手术修复，自己面部状态已经好了很多，相信再次手术后会更好。

她反思和老板的关系，认为自己并不爱他，只是需要他，需要他像父亲一样照顾自己。她觉得老板对她是真爱：除了医生，现在他是惟一能看到我脸的人。如果以前他贪图我的姿色，现在我毁容了，他还跟我在一起，说明是真的爱我吧。

我问：他还做了什么，让你觉得他很爱你？

她迟疑了一下：舍得为我花钱。我毁容了，他还需要我，对我有兴趣，今年我还为他流产了一个孩子。

我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叹息。

因为做修复手术，她的咨询暂停了一段时间。

再来咨询时，她依旧蒙着面纱，但我感觉她整个人变得轻盈许多。

一见面，她对我说：您想不想看看我的脸？

我连忙点头。

她说：现在我脸上还有伤痕，千万别吓着您啊。

她慢慢摘掉了面纱。

看到她的第一眼，我被震撼了。

她太美了，她的美让整个屋子仿佛都亮了起来。

她让我想到幽静山谷里的一朵玫瑰，美得惊心动魄，却无人知晓。

如果仔细端详这张脸，依稀还能看到纵横交错的伤痕，但这丝毫无损她的美。

这次来，她谈了一件重要的事情。

她的前男友回来找她了。他们分手后不久，男友就出国了。他没有放下她，一直想念她，希望自己有能力的时候，可以和她重新开始。前男友的出现，让她激动万分。分手后，她也从未忘记他，当初的争吵和伤害早已随时间消逝，留下来的都是美好的回忆。

说着说着，她有些黯然神伤：现在的我，已经伤痕累累，还配得上他吗？有件事我没告诉您，我可能没有生育能力了。我曾经流产过五次，医生说我子宫很薄，可能怀不上孩子了。

我说：你想怎么面对这件事呢？

她说：我已经拒绝他，跟他说我们不可能了。

再一次来咨询时，她告诉我，她把分手后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了前男友，前男友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。他说不管她经历了什么，变成了什么样子，以后能否有孩子，他都不在乎，他爱她，对她的爱已深入骨髓。

她感动得泣不成声：他对我越好，我就越恨我自己。我爱他，想跟他在一起，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。但一想到要跟他去那么远的地方，我又很害怕，万一我跟他在一起不幸福，我们以后又分开了怎么办？

我知道她内在的弱小、无力感又出来了。

我说：看上去你需要一个保证，但或许谁也给不了你。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，你们以后又分开了，你一个人能活下去吗？

她摇头：我不知道。

我说：你害怕自己活不下去，才去依赖一个你根本不爱的男人。这一次的选择确实重要，在正式做决定之前，你可能需要思考，如果离开现在这个男人，跟前男友结婚，如果将来你们的婚姻也破裂了，你失去了任何依靠，你还能不能活下去。

我们多次在咨询中探讨，内在的弱小无力感如何影响了她的自我认知和生活，她后来经历的一切，尤其是创伤的部分，对她的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影响，应该如何去修复。

咨询让她澄清了许多东西。

在现实生活中，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弱小。从小她不仅学习刻苦，还经常帮父母干农活，比哥哥弟弟还能吃苦耐劳。上大学时她勤工俭学，挣了几年学费。工作后，在同龄人中，她是最出色的那一个。正因为她表现优秀，才被老板格外关注，提拔重用。

她终于意识到，她的弱小是心理层面的。

当她开始了解自己，开始接受生活的变化与不确定性，内在的恐惧少了很多。她内在获得了成长，有了足够的心理建设，此时做出的选择，是最清晰而坚定的。

她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，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选择：跟前男友复合，婚后跟他去国外生活。

最后一次咨询，她对我说：以后无论遇到什么，我想我能够去面对的。如果有一天我只能依靠自己，哪怕是去洗盘子，我也能活下去。

事实证明，她的选择是对的。

她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生活，勇敢地为自己的人生承担起责任，最终收获了幸福。

祝愿她一直幸福下去。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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